
手上的譜牒
剛畫好的圖版還沒上墨,荷木散發著淡淡的香氣
三
“哎呦,全沒了。”中巴在大雨中疾馳,窗外閃過暴雨成災的煙草田,車上的村民惋惜哀嘆。離開寧化縣城四十分鐘后,我們到了曹坊鄉石牛村村口。這是小邱過完端午節后第一次下鄉,手上提著幾斤大米,說是祠堂的老鼠偷吃了他的米。本來是早點下鄉,但夏氏家族在祠堂做法事,超度剛去世的族人,小邱便推遲了幾天。“修譜是喜事,我覺得還是停幾天的好。”
石牛村的小路兩旁種了一些法國梧桐,遠處走來穿蓑戴笠的村民,構成了別致的鄉村雨景。路過童氏宗祠,小邱耿耿于懷。“我到現在修了18年的譜,去年是最失敗的。發譜那天,我徒弟來這不到一個小時就拉我想走,我說我們做事有頭有尾的,到后來我除了沒吃完飯,其他的都做了。我們不會說你客沒請完跑掉的,但去年我跑掉了。他們內部有矛盾、分歧,對我們師傅疏忽了。對我們不理不睬,我該做的事做完,起碼傳出去我不會被人說,在你那邊做不做客是另外一回事,我就走掉了……”現在回憶起來,小邱還是激動難抑,他說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,說好了裁譜儀式早上開始,但快中午的時候才有人過來。“我現在修隔壁夏氏族譜,童氏理事會的人遇到我會說去年真的不好意思啊,他們也覺得丟臉,哎,老鬼也知道,我修得真是很不情愿。”老鬼也是性情中人,他說要不是為了紀錄片的延續性不得已拍完童氏修譜,早就閃人了。
相比童氏宗祠的古舊,夏氏宗祠的鮮紅色漆亮麗著實令我吃了一驚。“自中而外人間萬姓覓源流,從古到今天下百族遵禮樂。”一對石獅,一對牌匾,在祠堂前駐足時已感受到了一個宗族的慎終追遠。“這祠堂是乾隆年間的,兩百多年了,去年剛花了25萬重新裝修,這門神是請人現場畫的。”門神對著祠堂前的池塘,池塘里養著滿滿的水芙蓉,等待著人們摘去喂豬。
祠堂,是一種奇怪的建筑。它具有民居的形式,一幢完整的房屋,有門、廊、廳、天井、房間,但它不是住宅。祠堂是陰陽之交,一個宗族內的死者與生者定期或不定期聚會之所。當我們推開大紅門,走進了會稽郡夏氏祖宗的樂園,他們的靈魂在此安度了兩個世紀。看到一次次被重新記入族譜,他們仿佛是一次次獲得了重生。
小邱掀開遮布,排列起了字盤。密密麻麻的木活字在木盤上形成了神奇的幾何圖形,從中被揀出的字構成了對一個生命體的記錄。前八盤是常用字,如第一盤全部是皇帝的名字,他們的執政期作為出生時段的刻度;第二盤是子、午等出生時辰;第三盤是一、二、三等數字……第九盤開始,便按照詞典的順序來排列,11萬個活字上的漢民族姓氏,在這一瞥一那中綿延了五千年。
小邱對照著舊族譜開始揀字,揀完后嵌入排版盤,用棕毛均勻涂抹墨水,鋪上玉扣紙后棕毛團拍打之下,兩頁的族譜便印好了。
有些常用字,小邱就用梨木、棗木、荷木等紋理細致的木料雕刻補回,因為一個字一般用上500次左右就會磨損,修半年的譜,有兩千個字需要重新雕刻。除了文字,小邱還要跟修譜姓氏的族人跑到山上測繪祖墳和祠堂的地理圖。崇山峻嶺、水流、田畝中,點綴著祠堂和墳墓,后人完全可以依照這些圖版去找尋祖先的墓地。剛畫好的圖版還沒有上墨,荷木散發著淡淡的香氣。
夏氏修譜理事會的人時有進出祠堂。他們會和小邱寒暄幾句,通常會問還需要什么材料,伙食費夠不夠等問題。小邱說他們都是明白人,不像其他人不懂事理。有次,修完黃氏族譜后,大家抬著譜箱舉行游譜儀式的時候,看見有個人坐在轎車里不肯下來走路,小邱就說“你不走路,就不能游譜。”那個人便問家族中的老人:“他是誰?”那位老人回道:“我們家族1600個男丁,他不是我們家族最大的,但他是我們這個家族最大的請來的先生。”修譜先生受到的不是個人的尊重,而是來自整個家族的尊重。
這份尊重也來自小邱的職業精神。每次修譜,他都是帶著自己的印刷工具來回,不多留任何其他東西。民間有些修譜先生偷偷多印一份譜牒,轉賣給私人收藏者,小邱認為這是違背了職業道德。此次夏氏家族印六箱,縣志辦提出征集第七箱,如果縣志辦不要了,小邱說會在夏氏家族面前把那第七箱燒掉。“我一張底都不會留。”他像不曾存在過的游仙,用指尖的光影畫出家族的繁茂枝葉后,消失在了遠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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